Summer.

夏天是吃梅子的季节

一个像梅子一样的小故事。我们喜欢吃梅子,借此怀念夏天。


1

和所有其他的故事一样,我们的故事,也发生在夏天。

傍晚。城市被暴雨反复折磨得疲惫不堪,今天雨终于停了,阳光从彩虹桥上走过的时候,还是不小心踩空掉了下来。我手里端着的那碗褐色的药汁,于是映出了点摇晃的光线。我盯着那光线看了半晌,看得入了迷,直到他抬起手替我擦掉眼泪。

“我不想喝药,我想吃梅子。”我小声抱怨着。这已经是我今年夏天第十九次说这样的话了,而他的反应和前十八次一样——假装没听见。

“别闹了,快喝吧。”他的语气很温柔。

“喝完我们去海边。”

我于是不再提梅子的事,皱着眉头咕咚咕咚把药喝完了。


海边。

天还没暗,海风带着白天的余热,在我们裸露的皮肤上游走。浪花软绵绵地趴到沙子上,我总觉得它在邀请我去某一个令人沉醉的梦里。是什么梦呢?一定跟夏日有关。

我和他认识,只是这个夏天发生的事情。

他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业余爱好是写作。咖啡店的生意不算太忙,因此他有不少时间来写东西和参加各种作家论坛。今年夏天在平城有个论坛,我去当了志愿者,负责给作家们发放一些材料。那天我走进会场,第一眼看见了他——他的头发是粉金挑染的,很惹眼,很好看。

我把材料递给他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和我一起发材料的同伴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脸红了。

我们顺利地加上了微信,那以后的俗套剧情和所有其他的故事并无二致,我也不想再赘述了。

可是夏日的梦总是说开始就开始,并且从来不会重复或相似。更何况做这个梦的,是一个生了病的人。


“想啥呢?”他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昏昏沉沉的思绪。

“想你啊。”我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

他像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是“鼠尾草与海盐”的味道,严严实实地将我包裹住。我知道,这家伙又偷偷喷我的香水了。


回到家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先把我安顿好,说是有点事情,一个人出去了。“等我回来。”房间没开灯,我还是能看见他说这话时眼睛是亮晶晶的。

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的时候,可以想很多东西。我想到前两天去复诊时医生说的话。“好好喝药,没有问题的,不久就可以康复了。”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真的。但我很清楚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好的,谢谢医生。”我回了他一个比真诚还要真诚的笑容。

是的,我快要死了。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要喝那么多碗药,却不能吃到一次梅子吗?我悲哀地想。夏天正是吃梅子的季节啊。

我想着梅子的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过来是因为灯被打开了,我的意识在炙热的快被撕裂的边缘被那些不管不顾的白光强行拉扯拼凑了起来,这时候窗外已经又下起了暴雨,狂乱的雨点想穿过玻璃窗侵袭这小小的房间,可我耳朵里根本听不见雨声,只有自己很响很响的心跳声。

他站在房间门口,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滴到脸上,衣服像是没洗好就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穿上了,脚下的地毯已经湿了一大片。他的右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袋子。他的眼睛,在这样一个声音和视线都模糊不清的暴雨天,似乎更加明亮好看。

“是梅子哦。”浑身湿漉漉的大狗狗把袋子打开给我看,眼睛里的笑意是雨天夜晚的星星。


2

那以后,我每天都能吃到梅子。整个夏天,我喝了八十六碗药,吃了六十八次梅子。在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使得我们的故事不得不结束了。但别担心,在那之前的故事,我还是会讲给你们听。


白天的时候,他去上班,我在家养病。说好听点是养病,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等死。是的,等死。病情使得我的情绪也变得并不稳定,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着钟表上的指针那样无所谓地划过一个又一个数字,反复地、反复地划过,我就觉得自己掉进了时间的深渊里,有人揪着我的头发,逼着我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最深处。我崩溃大哭,把家里的钟表全都砸了。他回来看到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责怪我,只是把头发凌乱瘫坐在地上默默流眼泪的我轻轻抱在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吃梅子吗?”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梅子,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神色柔和又漂亮。窗外烧得正旺的橘红色,挤进了这间屋子,把他那一缕一缕粉色和金色的头发染得像我梦里总是出现的油彩画。

“没事的,你看夏天这么长,我们还有时间,还可以吃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梅子呢。”他说“好多好多”的时候,还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终于破涕为笑了。他趁这时候咬上我的嘴唇,和我交换了一个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的吻。

没有了钟表,我也不知道好久好久是多久。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房间里的橘红色把我的脸也染红了。


无论如何,夏天都还是一个暴雨的季节。我和他交往之后唯一一次争吵,正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日子。

我是爱雨的人,我的身体里有一部分是完完全全属于下雨天的,是泡在雨水里的。在世界被雨声淹没的时候,我却觉得是在开派对。我常常幻想淋一次暴雨,但从未付诸行动。于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决定这么干。

这可把他弄得不高兴了。他不允许我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尽管他明明知道我已是个将死之人。

但我是病人,他不会疯得过我。

这天下着暴雨,我不管不顾地挣开他死死拉着我的手,夺门而出,在雨里撒欢,狂奔,大喊大叫。

突然,我感觉到自己被蛮横地拉进一个怀抱。同样潮湿的身体,同样和雨点声一样大的心跳声,同样火热的、交缠在一起的体温。他紧紧抱着我,我们站在柏油路和灰白色雨幕搭成的四维空间里,一动不动地站着。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即将在这里一同死去,在夏天结束之前。

良久,他开始说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他拉着我的手在暴雨里奔跑,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再这么跑下去,就要在雨水里蒸发掉了一样。我又看向我们紧紧相握的手——很好,它们确确实实握在一起。

“到啦。”不知跑了几公里,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他身后的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一棵梅子树。因为暴雨,梅子全掉在地上,散漫地铺了一大圈,本就熟透的果肉被雨水淋得已辨不出是什么。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吃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雨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他的嘴角还是上扬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着,和身后一片狼藉的梅子树一起,被刻进了这场大雨里,刻进了我们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夏天。


3

我不再出门,甚至不再下床。他把咖啡店的工作暂时交给了别人,待在家里陪我。他会为我亲手做咖啡,我特别喜欢那些咖啡豆的味道,但他不让我多闻。他仍在继续他的写作——是一本小说,已经写了两个月了,可他从不愿意给我看小说的内容,不管我再怎么央求他。

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我的思绪变得飘忽,只有药的苦味和梅子的甜味能够提醒我:哦,这是今天,与昨天不同的一天。他的陪伴也成了一件与时间无关的事情。我的记忆里,只有这么一个画面:他一手端着药,一手拿着几个梅子,坐在我的床边。

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也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梅子的味道。那味道是那样甜美好闻,使得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从上到下亲吻他的身体。


后来,我脑子里的那个画面换了一个背景,从我们的小屋变成了医院的病房。

再后来,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在夏天结束之前。




我意识模糊地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趴在我的床头,睡着了。当然,他不知道我今晚所做的一切。

床头柜上放着一盘梅子,我在黑暗里,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全部吃完了。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久才吃完,但一定吃了好多好多。

我悄悄把小夜灯旋亮了一点点,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安眠药,把它们全部倒进嘴里。我伸手去拿水杯的时候,看见装梅子的盘子下面有一本橘红色封面的书。

那本书的名字叫《夏天是吃梅子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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